湖北大学研究生,湖北大学研究生院
文/熊宗荣
这件事已过去近五十年了,但它像一个明晰的影子,时刻烙印在我的心中,萦绕在我的脑际,浮现在我的眼帘,令人挥之不去,难以忘却。
那是上世纪的1973年初夏,学区校长王涛来到我任教的徐店学校。他对我说:“小熊老师,今年国家试行高考,推荐与选拔相结合,上面不下指标,考试成绩非常重要。你是老三届的中学毕业生,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我已替你报了名,你看可以吗?”我一听,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错过。谢谢王校长!”
徐店学校教职工合影。前左二为作者。
当时正值学校放暑假,我经大队批准,不回生产队劳动,住在学校复习。那时,国家刚试行高考,考试内容比较简单,只考语文和数学两门。语文复习不知从何下手,那就主攻数学吧!我在学校是教初中数学的,我把初一到高一的数学课本找出来,用最原始、最笨拙的办法,所有习题,从头做起,一题也不放过。
我每天清晨起床,半夜入眠。坐在寝室窗前,埋头复习。夏天的中午,头昏脑胀。我就从井中打一盆凉水,把头伸在水中一浸。等头脑清醒了,又开始做题。入夜,寝室是蚊虫的天堂。我把双脚放在水桶里,另烧些从山上挖回来的苍术驱蚊。每天,除三顿饭要走出寝室外,我几乎是足不出户。半月来,我做数学题的材料纸堆起来,足有一尺高。用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来形容,毫不为过。
隔壁住着武汉下放女知青小向和小朱,她俩也报名参加高考。有时,她们遇到难题来找我,我就放下笔向她们解释。她俩都是“文革”中的初中生,基础比较差,自知考试无多大希望。所以,她们一般不来麻烦我。她们还主动承担了洗衣服和做饭的任务,让我一心一意复习功课。她们都是诚实而又善良的姑娘,为了我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奉献。她们虽未考上大学,但我们成了一生的好朋友。
习题做完后,我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提着简单的行装,和小向小朱一起,在学校门口爬上了一辆货车,“进京赶考”去了。
考场设在应山一中,我们就在教室里住下。当晚,我看到许多赶考的学子还拿着书本在电灯下孜孜不倦地用功。我没有看书,也没有背题。我邀小向小朱在操场上散步。我告诉她俩,现在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尽量放松自己,做到轻装上阵,迎接考试。
第二天上午,我手中握着钢笔,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考场。教室前后都站着监考人员,显得有些森严。上午考语文,语文又只写作文。监考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作文题目,以供考生选择。我选了第一道题:《我的好老师——广阔天地人物记》。这是一篇记叙人物的文章题目,在作文中属于比较简单的一种。正好前些时,我写了一篇文艺作品《雨夜护秧》,在《应山文化》上发表。说是的我从学校毕业后,拜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为老师,教我干农活。一天深夜,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我担心生产队里稻场上塑料棚里刚长出嫩芽的秧苗,就和那位老贫农不约而同地来到稻场护秧。不料,正碰见一个地主出身的坏分子破坏秧棚,我俩就与他展开英勇不屈的斗争。故事全是杜撰的。那时,作品中没有阶级斗争的内容是不能发表的。我凭记忆将这篇文章改头换面,添油加醋,一挥而就,连誊都未誊就交上去了。
下午考数学。我一看试卷,内容都在我复习的范围之内。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我大约只花了40分钟就将全部试题做完,然后,我第一个交了试卷走出考场。
我在学校操场上转了两圈,又在池塘边的树荫下坐了小半晌。这时,考场上的考生已在陆续往外走。但小向还未出场,我便又折了回去。走到考场教室的后门,碰到我中学时的一位班主任老师在那里监考。我撒了一个谎,说我的钢笔丢在考场的抽屉里。见老师并未阻拦,我便走了进去。到了小向背后,见她的试卷上剩下最后一道题。她怔怔地坐着,半天没有动笔。我知道她遇到了难题,便悄悄说了声:“勾股定律!”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随后,我就轻轻地离开了考场。
考试之后,我便回到生产队,一边参加劳动,一边等候消息。一天,一位骑自行车的人从公路上飞奔而至。他是学区一位姓鲍的老师。他告诉我:“县教育局来电话,叫你快去一趟,有事找你!”我当时正在稻田割谷。听了这话,我从稻田起来,洗净了脚上的泥巴,骑上学校那辆旧自行车,向应山县城飞奔而去。
一九八五年湖北大学领导来应山三潭风景区。后排右一为胡自香老师。
那时,应山县教育局办公地点在应山一中校园后面的几排平房里。一位瘦高个子、满面斯文的中年人接待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武汉师范学院化学系的胡自香老师。是应山县这一片的招生负责人。
“你今年多大了?”胡老师问。
“24岁。”我机械地回答。
“当了几年民办教师?”
“6年。”
“在学校教什么课?”
“初中数学。”
“你常在《应山文化》投稿?”
“写一点小文。”
胡老师态度和善,没有一点架子。看来,他对我的情况了解得很详细,使我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胡老师接着说:“你考试的文章写得很好,数学成绩也很优秀。但你上次体检时血压有些偏高,要进行复查。你下午到县一医院来,我在那里等你。”
血压高?又是血压高?这该死的血压,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呢?记得前几年,我两次报名参军,都是因血压过不了关而被刷了下来。
下午,我来到县一医院门口,胡老师在那里等候。他的周围站着十几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女青年。他们一个个神情抑郁,没有一个开口说话。我猜想,他们大概和我一样,身上的某些个零件出了点毛病,需要进行复查。
我们在门口排着队,一个个轮着进去复查,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我看见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长医生坐在桌边,桌子上放着血压计。我坐在医生对面,脱掉右手一只袖子,伸出臂膀。医生将一条橡皮带捆在我的胳膊上,又将听诊器的一端塞在橡皮带下。然后,用手捏橡皮球。我胳膊上的橡皮带便一阵阵紧了起来。这时,我平衡着呼吸,尽量放松自己,免得心情过于紧张。老医生将橡皮球连续捏了几下,血压计的水银柱便迅速升高。等水银柱上升到一定高度,医生将捏橡皮球的手放松,让橡皮带里的空气慢慢泄了出来。血压计上的水银柱也随着往下降。在水银柱下降的中途,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嘣、嘣、嘣”地连响了几声。老医生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瞅血压计上的刻度。量了一遍后,老医生似乎对测量的结果不满意。他又猛捏橡皮球,血压计上的水银柱便再次升高。如此连续几次,老医生摇了摇头,拿笔在体检表上写下复查的结果:
收缩压:130毫米汞柱;
舒张压:90毫米汞柱。
天哪!这结果与我一月前检查的结果竟是一模一样!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的头也昏胀了起来。我踉踉跄跄地从体检室里走出来,天色已快要黑了。胡老师还在外面等我。一见胡老师,我伤心得快要哭出来。胡老师已经知道了我的复查结果。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说:“不要着急,今晚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再来查一次,我还在这里等你。”我心里有一千句要感谢胡老师的话,但这时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眼里噙着泪水,向胡老师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天夜晚,天气特别闷热,似乎要下大雨。我宿在大姐家,她在城关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夜深了,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强迫自己入睡,但没用。我眼睛一闭,那血压计上的水银柱便忽上忽下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直晃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胀。直到第二天凌晨,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早上起来,我昏昏沉沉地,头也似乎大了很多。我没吃也没喝,只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往医院跑。胡老师又在那里等候,这次复查只剩我一个人。走进检查室,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我脱了袖子,伸出右臂,心里不住地祷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若显灵,保我血压正常,考上大学。将来发迹,我定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测量结果:收缩压140毫米汞柱;舒张压95毫米汞柱!比昨天又升高了许多。我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胡老师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可能是刚才在路上走得太急了些。你休息一会儿,请医生帮忙再量一遍!”那年轻女医生便有些不耐烦,脸上的表情很难看。胡老师忙打着圆场:“麻烦一下医生,这个年轻人考大学。到了这一步实在不容易!”那女医生才忍着没发作,拿起听诊器为我再一次做了测量。这次的结果更令人背气:
收缩压:150毫米汞柱;
舒张压:100毫米汞柱。
刹那间,天塌了!地陷了!乾坤混沌!日月无光!
胡老师牵着我,走出了医院。这时,天昏地暗,大雨滂沱。一阵闷雷从远处轰隆滚来,突然惊炸,天崩地裂,地动山摇。震撼之势,动人心魄!
我和胡老师共用一把伞,从医院走到汽车站。我灵魂出窍,木然地迈着双腿,一里路的距离,似乎走了整整一个世纪!我一路无语,但脑海里却是波澜起伏,倒海翻江。我完了!一切希望全成泡影!我苦苦等候的就是这一天,实指望能够一举成功,脱离苦海。谁知,老天竟是如此捉弄我,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到了汽车站,我与胡老师告别。我知道,胡老师为了我,已耽误了回武汉的时间。我拉着胡老师的手,两眼朦胧,哽咽着说:“胡老师,我今年24岁,已经不小了。在农村,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一路坎坷,历经苦难,苦苦等候的就是这一天。这次高考,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是孤注一掷了。虽然天不佑我,但胡老师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永不能忘!”
胡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地说:“年轻人,不要灰心,希望总是有的!”
作者与胡自香老师(左)于一九八五年在应山三潭合影。
从县城回来,我在家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我拿起镰刀,和社员一起下田割谷。我神情恍惚,昏昏沉沉,思想难以集中。我一会儿割破了手,一会儿又割破了脚,弄得到处伤痕累累,鲜血淋淋。我苦恼,我彷徨,我经常走神。社员们收工回家了,我还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田间发呆。我的大脑总在一刻不停地飞旋,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明知希望渺茫,前途黯淡。但我心犹未死,还在苦苦等待。有时,我在冥冥苦思之中似乎看到一道亮光在我眼前闪现。
那天,我正弓着身子在田间割稻。忽然,看见学区的鲍老师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朝我大声喊道:“小熊老师,县教育局又打来电话,叫你赶快去一趟!”
“又要检查血压!”瞬间,这个念头又在我的头脑闪现。我从田间一跃而起,骑上学校那辆自行车便上了路。我先来到公社卫生院,要了一瓶降压灵。然后,我又调转车头,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路上,我走一段路,丢一颗降压灵在口中。再走一段路,又丢一颗降压灵在口中。五十里路程,我大概吞了四五颗降压灵片!
远远地,我看见了县城。我知道,我的前途和命运将作为一种赌注,要在这里作一番决定胜负的较量。这时,我的心潮在激荡,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双脚将自行车蹬得飞快。我用一只手掌着车把,另一只挥舞着拳头,我高叫着:“老天,老天!我知道你很强大,我很渺小,但我不怕你。我今天定要拼着性命,与你搏上一搏!”
进了应山一中,我一眼望见胡老师在教育局门口正翘首张望。他看见了我,远远地招着手说:“小熊,来了。我正等着你呢!”
走近跟前,我刚喊了一声:“胡老师!”胡老师便扬着手里的那张录取通知书说:“恭喜!恭喜!你被录取了!”
“不检查血压了?”我冲口而出。
“还检查什么血压?你已被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了!”说着,他把那张录取通知书递到我手里。
看到这张盖着武汉师范学院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我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我知道,这张录取通知书该是凝聚着胡老师的多少心血啊!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真想跪下去,抱住胡老师的双脚,大喊一声:“恩人啊……”
但胡老师止住了。说:“通知上要求9月15号到校,今天是13号,时间很紧迫,你赶快回去准备吧!”随后,他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张从武昌南站到武汉师范学院的路线图塞在我手里。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武昌火车站设有新生接待站,那里会有人负责接待你的。”
三十年后作者(中)回湖大与校友合影
我知道,胡老师是个品行高尚的人。大恩不言谢。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像个小学生似的,双脚并拢,深深地朝胡老师鞠了一躬。然后,我转身推着自行车,大踏步地走出了应山一中。
过了好久,我的班主任马之法老师在武师中文系楼下碰到我,问:“熊宗荣,你的血压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诧异地问:“马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招生时,你们应山片的招生负责人胡自香老师在会上介绍了你的情况。在他的极力推荐下,你是作为特殊情况破格录取的。”
一下子,我恍然大悟。
注:武汉师范学院一九八四年升格为湖北大学;湖北大学八十周年校庆时,本文在湖北大学校刊上发表。
湖北大学研究生(湖北大学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