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地址
“杨老师关注的《华南陆块中生代陆内成矿作用》项目刚被评为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想向他老人家报喜,可惜没有等到。”弟子苏文超博士说。
2021年12月8日,中科院地化所矿床地球化学研究室研究员杨科佑先生逝世2个星期之后,记者在他生前常去的书画室看到后人正在整理的图集。几百张照片,记载了杨科佑的一生。照片上,他始终保持沉着、镇定的表情,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似乎永远在思考问题。
他是中科院首批副博士研究生,师从中国科学院院士张文佑,与中国“地学泰斗”涂光炽院士亦师亦友。
他精通英语、熟悉俄语,协同张文佑先生翻译苏联专家的著作及专业英文资料,帮助中国地质专刊第一号《中国大地构造纲要》出版。
他一生行遍祖国大江南北,参与河南庞家堡铁矿及新疆金窝子金矿矿田构造研究、西南地区国土资源综合考察和发展战略研究、我国超大型金矿探寻和理论研究、攀西强震与深断裂研究等,提出构造运动中能量转换理论、热构造理论、成矿热液深洞流域理论及青藏高原与南海同发育的深部地球物理机理等新观点,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科研难题,为探寻中国大地构造的真实面目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理论知识。
他基于构造研究对滇黔桂交界“金三角”发现的卡林型金矿资源做出了深部预测,并对其巨大储量做出了远景评估。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2021年11月24日下午14时许,在为中国地学事业奋斗了50多年后,89岁的杨科佑那颗顽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们失去了一位与地球对话的译者。
协助张文佑翻译著作
助力《中国大地构造纲要》出版
“我先来谈吧。”2021年12月8日,在“老地化人”常聚的贵阳市中科嘉园5楼,一场悼念杨科佑的座谈会刚刚开始,爱人李祥贞第一个发言,但在说出刚才那句话之后,她却怔怔地望着前方,仿佛穿越时空的烟云,看到了1951年,一位青年从一堆矿物岩石标本中抬起头作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杨科佑。”
“我和老杨是重庆大学51级地质系的同班同学,当时班长把我们安排在同一个学习小组。”李祥贞记得,杨科佑是学校足球队队长,成绩很好,有一股肯下功夫钻研的劲头,有的时候学“狠”了,还会高唱一曲舒缓紧绷的神经,文武双全。
有一次,他们聊起为什么要学地质,“女娃儿愿意学的不多哟。”杨科佑是重庆人,讲话耿直。
“我的中学老师讲过,我们国家土地面积辽阔,新中国需要有人懂得找矿。”李祥贞放弃深爱的数学转而把“为祖国寻找宝藏”作为人生的理想。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杨科佑激情澎湃地唱起《勘探队员之歌》。这支创作于上世纪50年代、具有感召力的歌曲如同一颗时代的火种,让“火一般的热情”燃烧在新中国地质儿女的心坎里。
杨科佑在野外勘察(图由家属提供)
“李祥贞同学,我的目标和你一致,将来要到群山峻岭之中、要到偏远荒漠之地为祖国寻宝。”杨科佑字字句句透露着坚毅。
他从小便受父亲杨登华(李四光的学生,曾在1945年发现并命名“茅台砾岩”)的影响,立志与石头打一辈子交道,当一名地球语言的“翻译家”。
他做到了,用一生来践行。
1955年,杨科佑因成绩优异被选送入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成为中科院首批副博士研究生,师从著名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张文佑,自此在大地构造学研究方面,成为张文佑先生的重要传人。
张文佑十分关心年轻科学工作者的成长,要求他们要有科学精神,实事求是,独立思考,敏于观察,敢于创新。由于大地构造学是一门综合性的科学,所以他经常告诉弟子杨科佑要努力学习边缘学科的知识,以利于综合分析,成为“一专多能”的科学家。
杨科佑谨遵教诲,他“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半夜坐起,取烛以书。”年复一年的坚持苦读、修身养性、丰盈学识,都化为了日后无论经历多少曲折终能从容应对的底气。
在读研究生期间,杨科佑还因精通英语、熟悉俄语,协同张文佑翻译前苏联专家的著作及专业英文资料,陪同接待请来的前苏联专家,助力中国地质专刊第一号《中国大地构造纲要》的出版。
文史记载:《中国大地构造纲要》是张文佑在1956年主编了新中国的第一幅大地构造图(1∶800万),并于翌年完成的其说明书,是根据我国大地构造的特点,吸取前人的编图经验,并广泛参考了苏联及其他国家已出版的大地构造图和有关书籍编制而成。
彼时,杨科佑虽年轻,然凝望集结众人智慧结晶,翻阅着散发油墨香气的书籍,他高兴地向此时已结为伉俪的李祥贞报喜,“纲要不仅可用来说明地壳发展历史,还是编制成矿预测图的必要依据。今后,我们中国找矿人也有指南针了!”
用双腿行遍荒山
保证科学研究的真实性
1960年副博士研究生毕业后,杨科佑正式受聘为中国科技大学讲师,他讲授的专业课程“大地构造学”,深受学生们的喜爱。而今,学生遍布海内外,成为各方地质工作的佼佼者。
现居美国的科大58级学生郭其悌,忆一甲子前的求学岁月,不胜唏嘘。“我记得在周口店实习,是杨老师带我们去的,惜年代久远,已记不清细节了。”郭其悌的思绪漂洋过海,唤醒青春的记忆——同学们在野外仰望星河,静静地聆听小杨老师充满活力的歌声,一人唱,众生合。
“杨老师一直是我尊敬信任的老师和朋友。他活在我的心里,直到我的生命终结为止。”这是郭其悌发给家属的悼唁。
而随着他及当年科大校友程鸿德、卢焕章、陈业材、肖金凯等人的口述、短信、邮件等回忆碎片,逐渐还原了地质工作者杨科佑坚定信念,用双腿行遍荒山,只为坚持获取第一手资料和实际样品,以保证科学研究的真实性;遍访英国、德国、加拿大等国外学者,共同探索地球构造的奥秘。
1965年,时任中科院院长的李四光先生提出地球化学研究的重要性,决定由北京的中科院地质研究所、贵阳的中科院化学所以及当时昆明的中科院地质所共同合并组建中科院地球化学研究所。1966年2月中科院地球化学研究所在贵阳正式成立。杨科佑随诸位专家一同来到贵阳工作。
贵州省地质学会第一次构造会议(杨科佑前排左三)。
至此,苍茫大地、巍巍矿山无声见证了一位青年地质人奔跑的背影。
1972年,杨科佑参与部委级重点项目——华南花岗岩类地球化学研究,即在华南广大的地质工作者以及中科院地化所多年工作的基础上,由“地学泰斗”涂光炽和中科院院士郭承基负责业务指导,组织地化所花岗岩专题研究组,对华南花岗岩类的地球化学特征进行一次总结,并将研究成果进行编著。
杨科佑等人在广袤大地迎着猎猎野风收集岩石薄片和岩石化学分析材料,继而在实验室里不分昼夜地鏖战,保质保量完成了《华南花岗岩类的地球化学》之“华南地质构造及各时代花岗岩类”篇章。这本凝聚了诸地质人“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棵草去”心血的《华南花岗岩类的地球化学》及“1/200万华南花岗岩类分布图”,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
《华南花岗岩类的地球化学》
1975年,全国富铁矿会战。当时我国已经探明的铁矿储量虽相当可观,但美中不足是含铁量在50%以上的富铁矿极少。而贫铁矿在冶炼之前必须经过选矿,加大了成本。富铁矿会战一开始,根据构造特征做出预判的杨科佑便以海南的石碌铁矿为锚点,对全岛的区域地球物理场、区域构造、沉积环境、沉积地球化学等进行多学科研究。
天气恶劣,条件艰苦,还来不及慢慢适应,杨科佑和大伙一起立即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头顶晨雾出,肩批星月回,白天在野外进行钻探编录,晚上在灯下整理资料。
“老杨总是说,我们地质人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须具有‘三光荣’‘四特别’精神。”中科院地化所研究员唐春景表示,杨科佑就是特别有激情、特别顾大局、特别能吃苦的代表,地质考察工作是非常辛苦枯燥的,甚至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险阻,但再难他都是保持着乐观与热情,实在辛苦就唱唱歌,雄浑的男高音就像是队伍里的太阳,“走到哪里就把欢乐的歌声带到哪里。”
这支英雄队伍开展的《海南岛地质与石绿铁矿地球化学研究》,获得了中国科学院重大科技成果奖一等奖。
天地无涯,万物齐一。悠悠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杨科佑马不停蹄地辗转于青海、新疆、河南、贵州、云南、广西、四川等省(自治区),并研究了多种构造实验,不懈地为找矿落实构造依据。
通过对河南庞家堡铁矿及新疆金窝子金矿矿田构造、三峡坝区新构造、闽台地区构造、华南花岗岩及断块构造,以及攀西强震与深断裂、青藏高原与西太平洋边缘海、亚洲岩浆活动与深断裂、西南国土资源开发战略、滇黔桂卡林型金矿及构造模拟实验等研究,他提出了构造运动中能量转换理论、热构造理论、成矿热液深洞流域理论及青藏高原与南海同发育的深部地球物理机理等新观点,为国家勘探矿藏提供了“有力的武器”。
漫漫岁月染白发丝,深深皱纹爬上眉头,时间把背压驼了,攀爬陡峭的山坡也有点吃力,然“即便如此,也要继续前行”。
杨科佑说:“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把脉大地 寻矿探宝
深部预测滇黔桂金矿
杨科佑曾对学生们说,大地构造学是大地的基础语言,学好这门语言,不仅要特别能吃苦、有细致的观察力,还要有大视野、大悟性;在苦行中发现大地的独特留言,是极其浪漫美妙的事。
中科院地化所的苏文超博士记得,1988年,他从南京大学毕业后,怀着一腔热血进入中科院地化所,拜入老教授杨科佑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
“我的‘地质时间’从这一刻开启。”
苏文超跟随杨老师踏遍群山、把脉大地,用双脚丈量滇黔桂边界,普查、勘探卡林型金矿。
卡林型金矿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美国西部内华达州的卡林镇发现而得名的,是一种主要产于碳酸盐岩建造中的微细浸染型金矿床,这种类型的金矿床具有品味低、规模大、矿体与围岩界线不明显等特点,其价值很难被发现。一些学者认为,从更大的大地构造背景来看,美国与我国的卡林型金矿主要构成基本相似,为地幔柱构造活动区。
杨科佑认为,世界上70%以上的超大型金矿赋存在太古宇和下元古界地层中,其原因就在于它们含有大量的基性火山岩和侵入岩(富金地质体),且受到强烈的活化、迁移。中国胶东的超大型金矿就赋存在周围是太古宇地层的花岗岩体内。而通过对滇黔桂矿区分析,此地属于“从泥盆纪至三叠纪本区处于半封闭海盆的沉积环境,有利于金的沉淀、富集”。
“滇黔桂区金矿发现很晚,又因原生矿石选、冶技术长期未过关,所以普查、勘探速度受到很大限制,储量增长不快。”苏文超说。尽管如此,还是发现了一些大型金矿床,如烂泥沟、丫他、紫木凼、戈塘、明山、高龙、金坝等,其他中、小型矿床、矿点、矿化点近200处,“我和杨老师调查了其中100处的矿点。”
1988年、1989年师徒俩奔走于黔西南州的册亨、贞丰、望谟、安龙、兴义等地勘测矿点,“一开始我们坐越野车,后来没路改骑马,靠马把采集的样品驮出来。”
杨科佑(左一)在野外勘察矿脉(图由家属提供)
1990年,他们在南盘江找矿,山路陡峭,森林广袤,人进到深沟里,遮天蔽日的树冠让天色瞬时变暗,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傍晚,盛夏季节也倍感寒意。
“杨老师和我每天早晨从营地背空箱子进林子采集岩石样本,晚上和蚊子军团作战。附近没有店家,每次需要乘小船渡江采购一周的食物。”他的声音带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将我们带到粗犷又苍凉的原始森林,旷野中黑色的沼泽、“严寒的天空”、纵横遍布的岩石、顽强生长的植物以及神秘的矿脉。
苏文超说,地质队发现的矿点只是“引线”, 纳米级的黄金微粒仅凭肉眼无法看见,甚至在电子显微镜下放大十万倍也无法看见,只能靠化学分析。峻岭沟壑间,没有先进仪器的帮助,如何“把脉”矿点,分析金矿矿脉的规模及延长深度,就需要研究大地构造的学者上场,因为相对于金矿形成众多的控制因素来讲,大地构造环境因素是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全局性因素。
只有通过对地质构造的考察、分析和判断,才能让看不见的金脉被看见。
杨科佑使用过的装岩石磨片的盒子
苏文超至今没有忘记杨老师对滇黔桂地区的卡林型金矿的深部预测,“剥蚀程度很浅,矿床受穹隆和短轴背斜的控制,矿体则赋存在次一级的断裂构造内。而制约这些穹隆和短轴背斜的同生深(大)断裂才是判别何处有超大型金矿的关键构造。”
后据媒体公开报道:滇黔桂交界“金三角”发现的卡林型金矿资源储量已超过六百吨,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卡林型金矿矿产地。贵州省一跃而成我国新崛起的黄金资源基地之一。
因为知悉西部地区部分金矿分布,曾有人试图以名利诱之套出矿脉所在。杨科佑正面拒绝,“这是国家秘密,除了组织,我谁都不会讲。”
“年轻人要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
在地化所,杨科佑是老前辈,但他从不摆架子,面对年轻人主动提出的咨询,总是鼓励他们讲出自己的看法,即使自己已经有了很好的想法,也不立刻独自拿主意,仍然耐心引导年轻人寻找最好的解决方法,并给予很大的鼓励。“在这一点上,我的体会很深。”苏文超说。
1991年,中国科学院召开黄金工作科技会。“当时我工作才三年,台下坐的全是院士,杨老师鼓励我上台演讲,我有点怯场,杨老说年轻人要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不怕错,错了就纠正。”
“后来,我才知道杨老师是受到涂光炽先生的影响。”
涂光炽与杨科佑亦师亦友,他们一起研究工作,也都热爱高歌。
据《科学时报》报道“20世纪80年代初,涂先生组织对华南花岗岩进行研究和总结。当时全球地学界都流行板块地质构造学说,很多地质问题都借用这一学说来解释。杨科佑研究的是地质构造,涂先生就问他:‘老杨,在花岗岩成因的研究中是否能用板块构造学说来解释?’杨科佑查看了一些资料,告诉涂先生,如果用板块构造学说来解释华南花岗岩,会有很多问题不能解决。涂先生听了之后说:‘那就按照你们说的来做。’”
“非常看重学生们自己的想法”涂先生是这样做的,杨先生亦如是。
涂光炽(左)和杨科佑(图由家属提供)
于此,杨科佑的老同事朱为方这样评价他:“尊重他人、刚正不阿、作风洒脱、拿得起放得下、干脆利落。”
1992年,杨科佑退休以后,没有闲着,除了协助学生们参与野外考察,还积极参与地矿战线战友成忠礼、南君亚等人组建的贵州省老干部合唱团、地化所老年合唱团,把对生活的热情、大地的感情融入到男声四重唱,用歌声感染着更多的人;他还始终心系青少年的科研精神培养,多次担当南明区科研考察指导员、贵阳市青少年科学实践校外辅导员等,给青少年科普地质地理知识,讲解贵州的地质地貌成因,带领他们学习地质考察的技能。
“老杨总说,我们是傍晚的太阳,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老友南君亚有些哽咽了。
作为中科院的一份子,他看到地化所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科研人才,他们之中很多人立足贵州,为贵州的发展建言献策、身体力行。如今,涂光炽、杨科佑等老一辈科研工作者虽然逝去,而严谨务实的科研精神、浪漫客观的科学态度却不因时光而褪色,他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正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在广袤的大地学着前辈们的样子,去担当成长。
2019年,杨科佑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他慢慢忘记了一切,偶尔会凝望远山而沉默,或许惟山川与大地,是融入血脉的深情,不敢忘、不能忘。
女儿杨松记得,父亲最后一句清醒的话是这样说的:“松松啊,自己开花结果固然重要,但能够甘当绿叶,甚至甘当花泥,是更为高尚、有意义的!”
即便被困在自己的时间里,杨科佑外出偶遇以往的同事、朋友,亦或在家见到前来探望的友人、学生时,始终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
他乐天、热情、和善的性格底色,连疾病也无法抹除。
2021年11月24日,在爱人与女儿的陪伴下,为中国地学事业奋斗了半生的杨科佑因病医治无效,安详离去。
“大地之子”终回到大地的怀抱。
杨科佑,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矿床地球化学研究室研究员。曾为中国地质学会矿床构造专委会委员、地化所职代会主席,《地质地球化学》年度编委,贵州省地球化学学会理事长、贵州省黄金学会常务理事、贵州省岩石力学与工程学会理事。擅长构造地质、大地构造、构造地球化学,发表论文30余篇。参与合作的研究成果:获六项国家及部级科技进步二三等奖,获三项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获一项中科院一等奖,获一项中科院特等奖。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刘丹 周旺泽
编辑 皮亚丹
编审 干江东 罗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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